什邡災區見聞錄─伯麟

少爺 · 發表於 2013-12-1 08: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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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邡災區見聞錄

文：伯麟

五一二，突如其來的天搖地動，再度震撼全球。

「八級」、「相當於230顆核彈爆炸威力」…，才從九二一驚魂中回神的台灣人，光聽這些報導，當下感同身受。九二一後兩天和阿寶載著一滿車糧食從水里爬到埔里的往事，猶歷歷在目，四川強震的慘狀，坦白說，想都不敢想。連著兩個禮拜，翻開報紙，打開電視，映入眼簾的，盡是些在廢墟中的生死掙扎。黃金七十二小時過了，又ㄧ個七十二小時也過了，有人可以重見浩劫後的陽光，有人卻在好不容易被拉拔出來的當下，閉上了眼睛，讓費盡心力救他們的人忍不住罵他傻，也讓隔海盯著銀幕畫面的人淚濕鬢角。

五月中旬，常持法師回到台灣，告訴我們他在四川什邡正在進行一些賑災工作，想邀集幾位朋友前往協助。我心裡有數，去，不一定幫得上忙。雖然當年曾和師父也從事過一些災民輔助和社區重建的工作，四川震災，無論強度、慘度、受災面積及傷亡人數及建築損毀的程度，台灣經驗不一定應付得來。但常持法師無悔的慈願，讓我向老總請了幾天假，張羅了一箱藥物，5月25日現身成都。法師開了一部貼著「抗震救災」的小鈴木，花了二個半小時，在昏暗夜色中，載我到了羅漢寺。

羅漢寺在什邡市北，據說是馬祖道一出生、說法的地方。懷讓禪師以磨磚成鏡破馬祖道一坐禪成佛之執，是一段禪門名案，之後，馬祖奉師懷讓十年，密受心印，成為禪宗八祖，廣收弟子，修造叢林。唐德宗貞元年間，回什邡築台說法。馬祖圓寂，里人在此建馬祖寺，幾度興廢重修，迄今歷一千三百春秋。乾嘉年間，塑五百一十八尊羅漢法像，羅漢寺乃名如其實。中共建國後一度將此廟改為糧站，現有規模是一九九二年開始修復的。

進到寺裏，大殿已關，無法禮佛。燭光中，只見廟廊通道到處是席地而臥的災民。常持師組織了北京居士林義工隊，夥同部份災民，在寺牆外虎側帳篷區，和遠從杭州來救災的解放軍緊鄰而居。所謂帳篷，解放軍的當然整齊一致，災民的可就五花八門，有露營用的，有帆布搭幾跟木架撐著，有把車子用塊布包起來在裡頭過活的…。電，當然沒有；水，靠解放軍臨時接的四條管子，裝上水龍頭，洗臉、刷牙勉強湊和著用。或許是地震的吼聲鎮住了原本的熱鬧喧嘩，偌大的營區，聽不到大陸常見的大嗓門。常持師父的隊伍，共用三頂帳篷，篷外有一小塊空地，不到二十平方米，只見一位師姊，正坐在地上，在為十幾個小朋友講故事，帶著他們朗讀論語…。

不一會兒，幾位外出在各災民據點的志工紛紛回到營地，一一向常持法師簡報當日工作：在醫院幫忙的傷病復健狀況、在其他營區心理輔導的特殊案例、小朋友上課的情形、賑災物資（主要是帳篷）發放之不足、哪幾位要準備回原住地上班、哪幾位新來的需要接機…，一切都在輕聲細語中，有條不紊地整理、安排、運作，連隔壁解放軍許醫官都來加入有關災民心理輔導的討論。這是我首度面對面聆聽一位解放軍官就他的專業領域發表談話。他講話速度很快，把心理輔導基本條件、工作內容與需要的協助，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語詞，清清楚楚地陳述，並特別強調基本問卷的重要與所需的起碼專業要求…。他滔滔不絕講了二十分鐘。我心想他這麼年輕，那怕科班出身，怎麼可能把心理輔導、治療的理論與實務闡釋得如此清楚。面對這個非常難搞定的領域，他的專業和自信，令人動容。我笑著問他是不是要藉此機會實證統一佛洛伊德和容格的矛盾，而除了災民外，救災者也可能要輔導，他說他們已經注意到這個現象。

常持法師向大家簡單介紹了我，我向這些新朋友們表達誠摯的敬意。他們來的地方，相對於此地，雖夠不上天堂地獄之別，但生活條件極度落差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當中除了一兩位退休人員外，有教師、護士、木工、律師、企業老闆等等，都是自掏腰包，千里迢迢請假來到什邡，盡一己之力，服務災民。台灣人行善不落人後，捐款救災也義無反顧，但要我們放下手頭工作，請假去做好事，可不常見。

北京張先生擁有幾個企業，卻和大家一樣在帳篷裏窩了五天，人民大學張慶寧和北京大學劉宏濤一對人類學博士夫婦，白天風塵僕僕，到各災區採集各項資料，晚間就者手電筒進行一堆的整理、分析、紀錄，而當我們提到台灣有個九二一重建委員會，統籌所有復建工作，第二天他們手中就抱著一疊相關資料，而且已經分門別類，忙著提供當地政府相關部門參考…。這些絕不是蜻蜓點水、擺場面做秀，而是真正的菩薩道。

這些菩薩們，讓災民們有勇氣去面對劫後的餘生。

天沒亮，早課晨鐘已響徹雲霄。大伙都累了，解放軍也還沒吹起床哨，營區仍在熟睡中。我起身摸黑加了一件外套，微曦中，周遭只是一些模糊輪廓。靜坐片刻，天色漸明，沿廟牆信步漫遊，繞道後方見馬祖金身端坐一土台上，四面空盪，無牆無靠，只有一彩帳遮頂，聊避雨淋日曬，為何如此？是傳說中的馬祖誕生地，或是道一禪師說法處，未能探究，只有虔誠祝禱，願救災圓滿，重建順利。回首仰望大雄寶殿屋脊，赫然發現有個字給震掉了，只剩「國泰安」，「民」不見了，也許這是無意的巧合，要在台灣，肯定被炒成佛祖顯靈，金口直斷浩劫後的寫照：斷柱傾樑的屋舍，殘脆的軀體，焦慮、驚恐、茫然的臉神，找尋或失去親人時椎心泣血的呼喚，無一不讓人感受到承受災難時民眾的悸動與不安。

大地震後中國真的國泰而民不安嗎？

我沒進到重災區，就什邡市區與近郊所及，坦白說，一點也感受不到民眾慌亂與不安。震後兩個禮拜，強烈餘震還不時發生，但市場交易熱鬧活絡，糧菜果肉，供應正常。除了少數幾棟大樓圍了警戒線禁止外人進入（目視結構應無大礙，只是外牆磁磚剝落，其他看不出什麼異狀）。連著兩天隨常持法師到附近醫院和帳篷區探訪慰問，遇見幾位從美、加、澳、荷等國來的義工，他們對帳篷底下的方城之戰，完全不解，這麼大的災難，怎麼還有心情打麻將？我向他們解說英國大哲羅素上個世紀訪華時，在上海看見拉黃包車的苦力，蹲坐路旁那副知命悠然的神情，立刻大稱讚中國文化之不可思議，幾個老外聽得一愣一愣的。中西文化經過三百年的接觸學習、衝撞辯證、交流融會，顯然還有得磨合。

前方，重災區救災工作逐漸收尾，雖然仍有另人感動的零星獲救消息，解放軍已把主力調往唐家山堰寒湖，用一切辦法搶挖洩洪道，以防潰堤後不堪設想的大水成災；後方，小孩子們在帳篷裡裡外外，趴在地上畫畫、坐著跟義工老師讀經（王財貴教授的理念在台灣顯得後繼乏力，在大陸可正火熱）、或算數學、或念英語，災難不能阻斷他們學習和成長。

在什邡的第三個晚上，有位義工手機中收到一則簡訊，那是一首對聯式的順口溜，上聯是「災區人民無房可住在餘震中等待吃喝」，下聯是「德陽人民有房不住在吃喝中等待餘震」，橫批：「都球惱火」（當地罵人的土話）。四川人自我調侃的幽默，笑翻了大夥連日的疲憊。

在什邡前後四天的停留當中，有幾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什邡市中心有一所規模不小的中醫院，院方在門口大馬路旁擺了好幾大桶中藥熬製預防腸胃疾病感染的湯水，免費讓所有過路人飲用，桶子後面有幾塊大看板，除了詳述該湯劑的處方外，還有其他預防可能疫情應注意事項，現場並有醫事人員親切耐心地解答民眾提出的各種衛生保健問題。此外進出災區的人員、車輛都要經過消毒，疫災防範，十分徹底。

馬英九隨時筆記的習慣，在台灣曾引起一陣矚目。在什邡，幾乎每個和我們談話的人，不論義工或官員，好多人都拿著簿子，邊聽邊記，制約了彼此交談的信口開河。

陪常持法師參加什邡市政府計劃局、科技局有關災區重建的研討，以及張博士傳給我幾份在北京舉行的論壇內容，面對這場毀滅性災難，中國政府、民間企業以及民間NGO組織反應的廣度、深度與速度，令人瞠目。當大型機具因交通阻絕無法到災區進行搶救，我們看到軍民用人力將一個個石頭搬開、一片片斷壁撬起，能救幾個算幾個；面對災後超大規模的安置重建，包括災民生活安頓、經濟秩序恢復、修建基礎建設、災後污染與環境評估、設立地震博物館等等，他們除了擷取台灣、日本等地相關經驗，快速訂出各種辦法，以一個省或院轄市直接幫助一個災縣，(什邡市就和北京對口)，數以千計的組合屋已開始搭建…。在重建討論的過程中，環保意識一再被提醒：大量建築垃圾怎麼處理？活動房（組合屋）選址在什麼地方？這些組合屋在兩三年後可能棄置，到時候有沒有更嚴重的環境問題？廁所該怎麼建？用不用抽水馬桶更意外地從個人衛生提升到國家尊嚴層級的論述，「連拉屎也跟別人學，這是國恥！」，在沒有廢水處理系統前提下的西式廁所，根本就是水資源與生態環境的另一災難，而強力主張向世界推廣衛生一點的蹲式廁所，既節水，又能培育生態農業，還可有沼氣來源（馬上有人提醒山區溫度低沼氣無法運用處理）…。

面對西方「先進」國家自己高浪費地球能源，還大言不慚提節能減碳，中國在震災中已把能源進一步細分為物能、心能和體能，要大家「節物能、蓄心能、增體能」，開始論述新的生活方式與品質。另外，災區很大範圍屬於羌、藏自治區，如何保存少數民族原有生活型態及文化特色，也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專業的討論。

此行最大的驚異竟然是一本書：《大斷裂》。原以為大陸連文藝創作的速度也這麼快，才震沒幾天，小說都出台了，翻開版權頁，才知道這是今年二月出版的。返台途中把它讀完：作者以三十二年前唐山大地震為背景，虛構了一個明城，把發生在這裡的一場地震，做了全景虛實交融的描述。這本不折不扣的災難小說，除了明城是個海濱都市外，其他簡直就是汶川劇震的現場寫真：一樣大大小小青蛙成群結隊黑壓壓的爬出水面，前仆後繼地示警；一樣八級超強雙主震的翻山埋谷；一樣各種豆腐渣建築被震得不堪一擊，毫無招架之力；一樣有個時鐘，指針記錄著災難發生當下的歷史瞬間；一樣以解放軍為主角，把救災視同作戰而奮不顧身；一樣災民身陷災情，飽受痛苦和煎熬，群眾生離死別，歷經創傷與無助；一樣人性在災後善惡兩極的呈現…。

只有一樣不一樣：可能作者是軍人身份的影響，小說中，救援物資來自「除台灣省以外的全國各省市自治區」。台灣對這次四川災情的援助，舉世共睹，無庸置疑。

由於無法直接對震源進行探測（人類迄今最深的鑽井達十二公里，和地球平均半徑6370公里比，我們還在表皮上摸索），地震的前兆現象也還缺乏足夠切實的經驗規律而無法建立可靠的地震發生理論，加上地震高度非線性的物理過程極其複雜，使得地震預報至今仍是全球公認的難題。《大斷裂》雖然是本小說，作者以流暢的文筆，把地震相關的專業知識和地震發生前後不同場景，定格特寫得活靈活現，足以讓任何讀過的人，對地震的起因、震災不可測的可怕、事先的警覺防備、事發後的救災、安頓和重建，得到具體而完整的認知。

無情的天災，也一再明白告示我們，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和諧才能共存。

此行入川，時程緊迫，苦無機會觀察災區農作受損及復原的情形。汶川地區是成都很重要的蔬菜水果供應基地，不知實況如何。有記者問一個往回走的農民回去幹什麼，農民堅決的回答：回去插秧。歷來天災人禍，農民受苦最烈，也正是這些農民，以更堅忍的毅力承受著更艱苦的磨難，去重現災禍後的生機。

什邡五穀登豐，盛產菸草，近年來致力於雪茄和啤酒的研製，「雪花啤酒」與「中華雪茄」準備行銷全球，和國際知名品牌一爭高下。

離開四川時，機上早報半版刊著胡錦濤總書記及吳伯雄主席會談的照片與內容，半版刊著四川省委書記和中央鐵道部長簽約，共同建設成都到都江堰的快速客運鐵路，加速建設十萬平方米的成都新客站，要「力爭2008年內動工，兩年內建成使用」。中國要讓全世界再次見證「一步到位」式重建災區的勁道，以可預期的美麗新市鎮，告慰罹難著者的在天之靈。

本文已刊於：神農廣播雙週報248期（97年6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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